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昆明的两路公交车,一辆编号103,一辆编号108。它们共有从金马立交桥到大树营到三十三中学再到一个商超的路线。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它们能送我去那时离我最近的书店。

从家里出发,要走很长的小区内路到一条有六七个车道的马路,穿过去搭103或108路公车。我记得穿过那条宽阔的马路是我那时去书店的最大阻碍,左右横穿的汽车都仿佛能随时吞噬我的怪兽,我总是等有其他人要穿过时才紧紧跟上。记得车站旁有一家打印店,我应该不曾光顾,但我却印象深刻,大抵是等车的时候总是看着那家文印店里的机器在一个劲儿地吞吐纸张。

对于那段略显斑驳的时光,我不记得去过那家新华书店几次,不记得书店的布局,也不记得在书店里看了什么书,我记住的的是那附近有一家名为好又多的超市,有一家我们从未好像从未进去过的五星电器,还有一家里面坐满了让我羡慕的小孩的肯德基店面。

许久之后,那家书店关门了,要去书店只能坐着103或是108再往前几个站,到交三桥附近的书店。我记得要出门的时候,我会理直气壮地和妈妈说是老师让我们去买什么什么书,并腆着脸向母亲要钱。母亲几乎不给我们零花钱,除了在买书或以买书为名义的活动上。母亲会先给我几个硬币或一元纸钞让我方便搭公交,然后递给我面额很大的纸张,并嘱咐要保管好。或许肆意买书的习惯就是母亲那时给惯的。

但以买书为由获得的钱不一定只被用来买了书。那时我沉迷手工,那些平面的卡纸,经过剪刀的分割和胶水的粘合,居然能成为立体的小汽车、巴黎塔、甚至宇宙飞船。童年的我在父母的管教下没有很多丰富的玩具,倒是这些和书沾边儿的玩具陪伴了我很多时光,我会细数着一本手工书有几样玩具,算计着能玩多少次能玩多少天。后来,我甚至癫狂到从父亲办公间里打印机的纸屉里拿出那些柔软惨白的纸来复刻手工书,来延长那些悠悠的午后。除了手工书,我还买过能挖出兵马俑的石块,教折出装饰的折纸书等等。记得那时要离开书店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掰着手指算要买的书和想买的玩具的总价,是否超过手头的钱。末了,还要象征性地问哥哥,买这些妈妈不会骂吧。

手工书之类的玩具只能玩一段时间,最后剩下的是那天买的让妈妈确信我们真真切切是去书店买书的图书。那段时候读的书总是简单朴素的,书上有拼音,有图画,有许多千方百计拉着我注意力的构思,也拉着我慢慢度过了童年。

后来搬家到城市的另一方,但小学还剩最后一个学期。父母便让我借寄在曾教我哥哥数学的老师家中。我还记得老师家门口的石桌,那里一定还留存着我和另外两个玩伴儿一起写作业留下的墨痕,还记得师娘煮的米线里有一些让我那时觉得腻歪而多年后才意识到是乳扇的味道,记得老师让我每晚都要看一部分的散文集或小说集,那两本如砖头厚书成了我那段时光里的书店,里面是郁达夫和鲁迅,是春风沉醉的酒楼和Z君,是我每次读都要疑惑的为什么教数学的老师要我读语文的不明所以,也是最后老师帮我折好的被子角和关上的灯。

搬家后不久,103路公交也很巧地换了连上了旧家和新家的线路,仿佛希望我能抽些时间回去。但我去书店不再搭公交,而改乘了新修的轻轨。书店依然很远,从家到轻轨站和从轻轨站到书店的距离成了我那时候去书店最大的障碍。但我能清楚地记得那家书店的布局,门口是书店常设的储物箱,进去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售卖学习机的柜台,越过柜台后是一个个方形书岛,岛的边缘放着各门类下最畅销的书籍,以及许许多多看上去不是很成功的作者写的关于成功的书。若进门后左转,首先是厚重的字典和各式各样的工具书,从围棋到园艺,然后是一个环形的小庭,里面有几排扇形的书架,围住了读书和休憩的安逸。小庭和附近是文学、诗歌和流行小说共同的家。

那时我去书店,有习惯培养出来的流程。首先是去陈列字典的地方,我会无聊到去翻最大最厚的那版牛津英汉词典,幻想自己能买下的一天,接着到附近的双语书,幻想自己能读懂的一天。然后去肆意地翻看那些各行各业的工具书。之后到小庭,饶有兴趣地读那些非主流的标题,之后再去环形书架看看经典的书目。那里摆满有如小超市饮品架每隔几个就是一个系列封面的丛书。我会读每个书架,让标题、封面、作者名来吸引我,最后挑选书名很动人,作者很有名,封面很漂亮的书。最后因为少得可怜的座位,抱着成摞的书来到某个角落,开始算今天的份额够买几本书,凑出一个最完美的清单。抛去童书、教科书以及学校要求读的书,我读的第一本书应该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是被封面,还是被书名吸引。我读得磕磕绊绊,第一次感觉中文离我那么遥远,与许多年后第一次读英文书如出一辙。书的内容我基本忘干净了,但现在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读到阁楼上的疯女人时,三观破碎的声音吵到了读书的我。

对于那家书店的进门右侧,最开始去的时候我觉得很无趣,去了几次后便放弃了。那里首先是很多很多的教辅和成群结队的试卷。之后才有一些少得可怜的哲学、逻辑和数理的专业书。可后来,我被那些哲学、逻辑和数理深深吸引住了,那些少得可怜的书籍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一个稚嫩心灵关于书的品味。

这家书店陪伴了我初中三年和高中三年,后来,离地铁站更近的一家书店开业了,下地铁后不再需要走更远。那里灯光要昏暗一些,店员要少一些,更像一家书店而不是买学习机和教辅再顺便买书,也有更多读书的座位,有更丰富和更深奥的书,书店在空间上离我更近了,但我在时间上离书店更远了,直到高中毕业。

我读大学的前一年暑假,我和爸妈送哥哥去读大学,我看到他大学所在的城市有自助图书馆,我很新奇,夸张地对哥哥说道:这里居然有自助的图书馆,要不明年我也试着考来你的大学吧。我自知这句话的重点是哥哥在的城市,而不是所谓的图书馆。因为对我而言,书并非非借不能读,而是非买不能读,甚至是非我的不能读,仿佛我需要先在商业、法律和社会层面上拥有这本书,我才乐意也才认为书认可让我在精神上拥有它。这也导致我从未在图书馆里借书读。

开学那天,我背了三个书包和一个大行李箱,我带了很多初高中买的但来不及看的书,现在想来真有毅力和闲情。更甚,寒假回家后,我让公司的车顺路把更多滞留在昆明的书送回了老家,以便我开学后带到学校。我从带来的书中选了一本关于李普曼的书开始读,虽然我用笔纸认真记了笔记,但如今只记得他是个记者。后来我用文档软件记笔记,再到后来,我用表格记笔记,我开始习惯开始读一本书前先创建书笔记的表格,然后开始读书前先打开书的笔记,能否记笔记甚至决定了我读什么书甚至我能不能读书。我记笔记并非为了对抗遗忘,而仅因为这就是我在读书。

开学后我最先找的就是书店。离宿舍最近的是曾厝安小吃街尽头的从聿书店,我去了数十次,而邻近的小吃街直到同学来之前我从未去过。那是很文艺的书店,一楼除了一些装饰用的畅销书外全是玲琅满目的游客纪念品,但二楼就是一个纯粹的书店,我喜欢那里的氛围,一侧有零零碎碎的垫子供人歇脚读书,一侧有齐排排的落地书架,有时候阳光洒入,书架的影子遮住看书的少年少女,少年少女的影子洒落在捧着的书,书翻页的起伏的影子在地上仿佛要开始一幅工笔。主校区里也有一家书店,进门是许多关于学校和厦门的纪念品,深入一些才有一些书籍,然后再里面是一个咖啡厅。可惜的是,这两家书店都倒闭了。而我最常去的晓风书屋在较远的沙坡尾,本科每个周六或周日早上都会去那附近看一场早场电影,然后中午顺道去书店闲逛。那家书店进门左侧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海子和木心,周作人和金克木。右侧摆放着具有店主人浓厚个人品味而自成一派的的畅销书。里面最显眼处放的依然是吸引游客的溢价纪念品,我不讨厌这些纪念品以及来拍照的游客,我很感谢他们,如果没有他们,或许这家书店的命运也只能如前两家一样。我最喜欢这家书店狭窄的楼梯,店主人在楼梯的墙面上放上了一些可爱的绘本以及名字夸张的书籍,仿佛在欢迎你前往奇妙的二楼。我特别钟意这家书店的二楼,因为它有整面墙放着商务印书馆出品的汉译世界名著的哲学类、历史类和经济类,我总是沉醉于那满面墙浅显的书标题和聱牙的作者名。此外,那里还有许多排放着中华书局出品的古文书集书架,我猜想店主人一定有品味深刻的藏书癖和极致纯粹收集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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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去住所附近的书店,出门或去其他地方旅行,如果我是自由的,我会去书店,如果我是结伴的,我会暗示同伴一起去书店。我仍记得去英国牛津访学的时候,我用一个自由安排的时光去了附近的书店,我依然记得那里书店的楼梯装饰得很像在迎接圣诞,我记得有一整排牛津大学出版的通识丛书,我记得我前后纠结了很长的时间才去结账。若是结伴出行,当有伙伴问我现在去哪儿呢,我的提议的多半是书店。后来,我不再随性地表达自己的意愿或以自己的微妙去影响共同的抉择,但他们会善意地提议是否去书店。

其实大学后,我购书最多的地方是网上的书店,购物车里常年存有上百本未结账的书。那都是我去书店闲逛后筛选出来但舍不得当场买下的藏品。我习惯在书店搜书,借助网络和他人的评价去过滤书,因为每当我望向书海,我都会难过自己的无力。虽然大部分的书都是从网上买,但我每次去书店还是习惯给自己一定的份额,让自己浪费时间去凑出一份想立即读且不超支的书单。

遇见书有两种方式,一是通过世界上所有书构成的巨大无比的网。每本书都是这张网上与其他书或通过书或通过影视或通过人联系起来的点,这个网通过霍比特人的电影带我走进了魔戒的世界,通过木心的文字带我去体味歌德笔下的少年,通过高中老师随口提起的作者带我领略宽容的历史,通过好友被拯救后的宽慰带我认识叔本华的智慧。但去书店探索与此截然不同,进入书店我们仿佛踏入一片仅有这家书店里的书组成的孤岛。当自在地去探索这片野生的书丛,就有机会听到叶嘉莹先生在念纵妙手能解连环,意识到是谁在谈论知觉是谁在谈论想象,看到尼采举着锤子向赫拉克利特发问,感受数理世界不会遇见的的文学理论。这时,书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跳出,你可以虔诚地相遇,也可以随意地错过,成为和书店与书与读书的缘分。